文：花落开
(1)
我的名字是猪猪。我的英文名字是Boar。我的前世的名字是猪猪。我的前世的前世的名字，也是猪猪……到我这一代，已经是第九代。
我长的肥肥胖胖，大脑袋大耳朵，吃了喝了睡了，醒了再吃再喝再睡……生活得很简单也很快乐，没有烦恼。我的生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，无忧无虑。
啊——有一点不对，别说无忧无虑……我有一个烦恼，一个很大的烦恼。那已经困扰了我九代。
在我还不是猪的时候，我是一个公子。我那时的名字叫慕容逸，江南四大世家之慕容府上，十三公子。我爹娘的掌上明珠。因为我生在江上，所以我一出生就被皇上封为——临江伯。
我是世家出身，所以不必科考可以直接做官，二十六岁时已是太史公。当年有一个科考出身的才子，为官十七年才做到太史令，对我就很不服气，一月之内奏了我七十余本，历数我的不是，连我老婆穿什么颜色的裤子他都奏我一本，说是如何如何的不雅，败坏民风。我只回了一本他就闭嘴了。那本折子上只有八个字“不以己乱，方能辅国”。
还记得那个人应该叫韩鄣。
可惜我却英年早逝了。离开人间的时候我只有三十三岁，连老婆都没有来得及见一面。皇上出游射猎，误伤了一个兵卒，我给那个兵卒疗伤时过于专注，被蛇咬了，中了毒。
死，原来是那么简单。
我最不甘心的那件事情是在阴曹。我和判官斗笔，整整一百零八天，我明明赢了判官，他输我一劫。我只求重回人间，因为我的老婆很想我。可是那个古怪的判官却判我九代为猪！
判官他还算仁义，给了我一株忘忧草，说是吃了就可以忘忧，再也不会记得前世。只可惜我……
(2)
当我初为猪的时候，我是不情愿的。那时我就生在慕容府的猪棚里，喂我吃食的是看着我长大的老郭，已经六十七岁的老郭。
“咕~~噜噜噜噜噜——”老郭喊着，“你们这些猪猡快点吃吧，给你们养肥了长胖了主人就会高兴的——可惜小主人不在了，要不他一定会很高兴的，他最喜欢你们了——”
老郭——我回来了，是我啊，我回来了，我回来了——是我啊，是我慕容逸啊，老郭，老郭——
“咕咕”，“咕咕”，我喊着我叫着，“咕咕——”
“你这个小家伙怎么光叫唤不吃食？你看你瘦的，主人一定不喜欢你——”老郭说着就给我一拳头，把我的头打进食槽里。
猪食好难吃呀。
老郭每天都来喂我吃食，他还象我孩子时一样疼我，我病了他还来抱我，但是他再也不认识我了。我只是那头吃得少长得瘦的小猪。
转过年来，我胖了很多，越来越能吃，也不觉得猪食那么难吃了，老郭的脸上也有了很灿烂的笑意。我也高兴。老郭笑起来很慈祥。可是没有多久老郭却得了病，消瘦了很多，后来连眼眶也陷下去。再后来我竟然见不到老郭了。来给我喂食的变成了他的孙子。
老郭啊，你去哪里了？
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从来不曾放弃过。我一直努力着，努力着想要能够站起来，能够说话，告诉老郭，我回来了。我在夜里总梦见老郭抱着我哭，“小主人啊，你回来啦——”
我甚至幻想着这些可能就是判官和我开的一个玩笑，他就是想要我吃点苦，受一些磨难，他就是想要我知道，活着，是多么幸福！
可老郭都已经不在了，我还不能站起来，还不能说话，已经一年了，我连我的老婆的一面，也没有见过。
老郭——
“咕咕——”
老婆，你也听不懂我的声音吗？
“咕咕——”
“咕~~噜噜噜噜噜~~~~猪猡，吃食了！”一只生硬的拳头砸在我的脑壳上。
那一代我带着无限的痛苦和渴望结束了。在我还没有长大的时候，我就被端在盘子里送上了餐桌。
我的老婆终于改嫁了。当然家里面要庆贺，杀猪宰羊是必不可少的。老郭的孙子说我不听话，养了没有用不如早点吃了。
老郭如果还在一定不会杀我的。他那么疼我。
(3)
在我死去一年以后，我老婆改嫁了，我成了桌子上的一堆骨头。
后来我很久都不肯再回到阴曹，而宁可做个游魂。
三百年的时间就那么过去了。
直到有一天我飘过一个村庄的时候，听见了哭声。
那是一年的腊月十三，白雪皑皑。我百无聊赖的飘来飘去。已经有十几个村子冻死了人。哭声早已连成一片。我在三百年的游荡里，已经看了太多的生离死别。虽痛心疾首却不能安民济世，做不做一头猪，又有何用！
可是那个哭声响起来的时候，我的心动了。好熟悉的声音呀。我顺着那哭声一路奔去。一间草房。一张木床，两把椅子，一只瘸脚的圆桌，一口大缸，一个木箱。
消瘦。
那个男人一身雪白笔挺地躺在床上，身边是他的女人。单薄的身材，前额的头发斜斜的耷下来，软软的声音，“你怎么，就这样走了？你还说等过了年关，要我，给你生个孩子，啊？”
老婆——
她是我老婆。三百年了。她的样子，我一眼就能认出来。
我再也忍不住我的泪水，往床边冲去。
那个整天吊着舌头的白无常就忽然站在了我的面前，“判官大人找你很久了。和我回去吧。”那根勾魂索就套在我的颈子上，紧紧地勒住了。
老婆，老婆——老婆救我呀——
风吹起来她的散发，露出那张略带苍白的脸孔，她，她竟然是瞎的……
(4)
在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我老婆。
九代为猪？
我不知道我究竟做了多少代猪。
很久很久很久，我的生活开始变得安逸，至少要比我所见的人们安逸许多。
我吃的最好的一代是在二百年前。那是一个宽敞的猪舍，明亮而且整洁，没有我讨厌的味道。吃食都精心准备过，碎石木棍一类的杂物被挑拣得很仔细，隔十几天还有一顿肉汤。那可是人间的美味。整天跪在大宅门外哭着喊着老爷的叔叔婶婶们恐怕一辈子都没吃过。
可是我却跑掉了。我的伙伴都不理解，说我傻，哪里还有这样的幸福？而我却太清楚，我要去找什么。我的生的希望和幻想，从来都不曾磨灭，在那样的幸福之中，更越发变得强烈。我的最大的幻想就是可以站起来，可以说话。哪怕我是个丑八怪。
我跑到了街上，有好多人来追我。他们都饿了。
跑。我只有拼命地跑。
直到我跑到一个小姑娘的怀里。那是一个好温暖的地方，我居然睡着了。我在一千七百年间，第一次，睡得那么实。她把我带回家里藏在一个她觉得最安全的地方，没有其他任何人可以找到我。晚上我就躺在她暖暖的被窝里，蹭着她的滑滑的胳膊。她总是把她的半块菜饼子省给我。我那时候竟然变得很贪吃，总是吃得干干净净。她自己却去偷人家的糨糊。
终于有一天，她的爹娘抓到我了。我觉得很快乐。总算有一个机会，我可以报答她。然而我错了，她宁死都不肯吃我。而且真的死了。
她又一次去偷人家的糨糊的时候，被抓到了。
啊，啊，啊啊——
“咕咕”。
(5)
忽然有一天，判官来告诉我，这将是你最后一代为猪，从此你将永世不得轮回。我看着他那张庄重的脸，忽然笑了，笑得比哭还难听。我才明白我原来很怕的，只要活着，无论是做什么，哪怕是九十九代猪，九千九百九十九代猪，只要活着，我的希望就没有死，我就幻想着有一天我可以站起来，可以说话。
原来活着，只要活着，是那么幸福。
(6)
我记得有一代我还做过妈妈呢。我生下来六个小崽，每一个都很漂亮，比我好看。他们都使劲地咬着我的奶头，争着抢着吃奶。我的时光似乎一下子缩短了许多。那么快乐。
就在我生下小崽的半个月后，我家的少奶奶添了一个七斤二两的大胖小子。他哭得好响，把整个宅子的人都惊动了。
我的主人是三代单传。他的儿子就叫福根。小名阿福。
可是偏偏阿福的娘没有奶水。阿福就整天整天的哭，整个宅子里就整天整天的阴着脸，没有人笑得出来。最后还是老祖宗发了话，说奶水还没退的母猪，煮烂了炖出来的汤可以催奶。
那一家人后来都有了笑脸。
(7)
我现在是被装在一个大铁笼子里，和一些我认识的还有不认识的伙伴们，一起去完成我们生的使命。大家紧紧的挤在一起，谁也不吭声。
很久都没有这么好的天气，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彩。一根根粗粗的铁条却拦不住风里淡淡的花香。一片粉红的花瓣落在我的大耳朵上。是桃花啊，又一个春天来了。
鸟儿从我头顶飞过去，唧唧喳喳的。有一只落下来，啄了几下铁条，发出当当的响声，然后飞走了。
隔着我不远是我从没见过的伙伴，一双忧郁的眼睛，那眼睛……
一道闪电在我心里亮起来。
是她。我还记得。是她！
我又笑了。
“咕咕”。